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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家退了我的婚约后,我再也没了唯一的依靠。我病重之际,父亲继母只送来一根白绫时,是谢景书求下一纸婚约保全了我。后来谢景书治水时染上瘟疫,谁也不敢靠近,只有我不顾性命,千里迢迢赶去照顾他。直到婚期将近,我阴差阳错听到他醉酒后与好友吐露心声:「你可知我并不喜崔蕴,我心中的妻子另有其人,只是想找个贤惠乖顺的姑娘,让我的心上人不必受主母蹉磨。」我这才知道,他看中的,不是我这个人,也不是我这颗真心。而是我无依无靠,无人庇护,不敢阻拦他娶心上人进门。谢景书不知道,我性子温顺,却也执拗。所以,在嫁到谢家那日,我点了一把火,把新房烧得干干净净。1深秋来得太过突然,傍晚时,冷风更是吹得人脊骨生寒。今日谢景书传信来,说是好友相邀,在过春楼吃酒。我忧心再晚会更冷,便带了大麾亲自去送。行至门前时,正疑心为何四周无人看守,就听里间忽然传来一声长叹。「子安,你可知我并不喜崔蕴?」我倏然顿住,透过门隙看见谢景书随意把玩着玉杯,眉间醉意朦胧,怅然道:「我只是想找个贤惠乖顺的姑娘,让我的心上人不必受主母搓磨。「崔蕴虽平淡无趣,却好在乖顺,又与母家不和,定不敢为难我妻。」「谢兄不怕崔二姑娘知道了退婚?」谢景书仰头饮了一口酒,嗓音凛然:「崔蕴从前被沈家退过一次婚,若是再退,上京将再无她的立足之地。「是以,她不敢。」窗外的寒风席卷而来,渗入我的衣衫之中,连心口也一片凉意。紧紧掐着掌心的指甲已然崩裂,我却浑然不觉。此时我才明白,谢景书看中的不是我这个人,也不是我这颗心。而是我无依无靠,母亲早亡,无人撑腰,不敢难为他将来要娶进门的心上人。他娶我,只是为了给心上人铺路而已。2我抱着没送出去的大麾,失了魂般上了马车。一直在门前等候的雪醇见我这副样子,一时间没敢说话。我静静坐着,用染血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怀里大麾上自己亲手绣的一双白鹤。从幼时起我就写得一手好字,最爱惜的便是一双手,所以向来不碰针线。谢景书随口打趣了一句好友去哪儿都带着妻子绣的香囊,我便不顾银针刺伤手指的钻心痛楚,为他制成一件大氅,还绣上了他最爱的白鹤。可他一拖再拖,从没叫人拿回去过。指尖扣住白鹤的纹路,钻心的痛楚,一时间竟到心口。我垂目看着香炉中袅袅婷婷的烟影,轻声问:「雪醇,你说,我真的很不好吗?」正关窗子的雪醇闻言诧异反问:「谁说姑娘不好了吗?「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!」雪醇掰着手指头数:「姑娘把雪醇捡回家,姑娘写的字很好看,姑娘还会弹琴作画,经常让雪醇把卖字画的钱送给小乞丐和老乞丐,府后流浪的小狸花都被姑娘喂得油光水滑……「姑娘倘若不好,京中贵女挤破头都想嫁的谢小侯爷怎会偏偏爱慕姑娘呢?」我想起方才谢景书语气中的嫌弃:「许是没有母亲教养,崔蕴的礼数向来比不上其余贵女,在大街上竟为乞丐亲自下车,甚至不顾身份与其攀谈。「反观渔女出身的沈三夫人,得体大方,在外从没有不顾过夫君颜面,只同身份相当的贵女来往。「我若是沈三,只会无比庆幸当年没把鱼目错当珍珠。」他看中我母亲早亡,却又嫌弃我无母教养。他要利用我娶心上人进门,却又介意我曾被退过婚。谢景书忘了,两年前他被敌军围困边疆时,就是他看不起的乞丐将消息一路传回上京,他才能等到援军。我一直替他记得这份恩情,是以碰见乞儿时,总是会送些吃食。3我原先要嫁的,并不是谢景书,而是沈家三公子沈泊桥。沈家乃簪缨世族,门第显赫,沈三公子沈泊桥更是风流蕴藉,霞姿月韵。我母亲病重之际,知晓自己时日无多,便拿着从前替沈夫人看过病的恩情,要为她十岁的小女儿寻一个依靠。可世事难料,沈夫人在我母亲去世半年后也溘然长逝,沈三公子在孝期满的那天,给我送来一封退婚书。他顶着风雪跪遍上京长街,要毁了与我的婚约,娶心爱的渔女。我想求他,却连沈家的大门都进不去。沈三公子的爱情有多惊天动地,崔二姑娘的婚事就有多令人发笑。我没了母亲,又没了未来沈三夫人的名号,市井间还流传着我先克死亲娘,又克死未婚夫生母,所以沈三公子宁要渔女也不要崔氏女的笑言。继母气我误了家中姐妹的名声,把我关进祠堂,不许吃喝。我的父亲,也如继母一般,恨不得没有我这个令他蒙羞的女儿。寒冬腊月,我在冰窖一般的祠堂中跪了三天三夜,滴水未进,便生了场大病。我病得厉害,却从不见人来过。祠堂牌位重重,一眼望不到头。崔家上下数千祖先皆在其中,却无一人佑我。我蜷缩在蒲团上,看见昏暗的灯光投到墙上,竟晃出一个肖似母亲的人影。我哽咽着俯下身子,像从前一样趴在母亲膝头。「母亲,沈泊桥不愿娶阿蕴。「阿蕴孑然一身,又该往哪里去呢?」凌厉的寒风卷过窗棂,发出「呜呜」的声音,如泣如诉。这座宅院夺去了我母亲的性命,现在又要将我吞吃入腹。我绝不要,死在这里。出路,我来自己搏。我跪到祠堂门前,俯身长拜,字字凄悲:「女儿无能,令崔氏上下蒙羞。愿自请削发为尼,青灯一生,为父亲母亲祈福。」4继母为博得一个好名声,锣鼓喧天地将我送往城外尼姑庵。马车方行至长安街前,便见城门大开,冲进一个黑衣束发的少年郎来。那少年在我窗前勒马,银鞍绣幛,意气风发。「二姑娘,你认识我吗?」我没掀开帘子,却也从缝隙中窥见他温和的面容。他说:「我是长平侯谢景书,此次回京,只为求娶二姑娘。「我想成为二姑娘的依靠,保护二姑娘一辈子。」帘子被风掀起一角,我看见少年人的黑眸明亮而热切。「我会保护好二姑娘,从此不叫二姑娘受半点委屈。」谢景书说想保护我,就真的上交兵符,从此再没离过京。旁人劝他不要娶一个名声不好,又克死自己亲娘和前未婚夫生母的姑娘。他反问,将上天注定的生死压在一个姑娘单薄的肩上,是否太过严苛?在那些我最难堪,甚至人人瞧不起的日子里,只有他,坚定地站在我身侧。我如何能不动容呢?所以,当谢景书在宣州治水感染瘟疫,城门皆封,只进不出,便是皇上以万户侯为赏也无人敢应时。只有我,不顾性命,千里迢迢赶去宣州照顾他。我亲自试遍百药,与宣州所有的大夫几乎一起翻烂所有医书,堪堪保住谢景书一条命。我自己的身体却大不如从前,自那以后,大病小病接连不断。雪醇看了心疼,问我值得吗。此时我也想问自己,值得吗?5回到崔府后,所见之处皆已被挂上红绸。父亲与继母虽不待见我,但我嫁的是谢小侯爷,崔府还是照规矩装扮了起来。行至后院时,与正围炉煮茶的继母和妹妹碰面,我隔着小潭略略屈膝行了一礼。离去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叹:「得嫁高门,真真是让人羡慕。可惜啊,是用自己亲娘的命换来的。「克死了自己亲娘还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,反正啊,我是不行。」雪醇气不过,扭头就要理论。我握住她的手,温声说:「勿要冲动,我们已经忍了那么多年,还有什么难堪的话没有听过呢?」「幸好姑娘就要嫁给谢小侯爷了。」雪醇叹道:「那么多年的隐忍总算要到头了,我们姑娘终于要过上安稳的好日子了。」安稳的好日子……犹记得母亲弥留之际握着我的手似着魔一般地重复:「我们阿蕴会过上安稳日子,我们阿蕴一定会过上安稳日子……」头顶上张牙舞爪的红绸在阳光下十分刺目,我偏开头,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。母亲,他们都骗阿蕴。没人要阿蕴。6大约是吹了风,我回来后就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。药碗流水一样送过来,身体却依旧不见好。渐渐又有传言说我嫁不得高门,没那个享福的命。「听闻小侯爷抓了几个嚼舌根的人当街警告。」雪醇喂来一勺药,眉飞色舞:「小侯爷对姑娘可真好。」药汁顺着舌尖流入喉腔,苦得我四肢发麻。我垂眼勾了勾唇,没有应声。喝完药后,待其余人皆退下。雪醇凑近了我,低声道:「侯爷说,他今日还是在老地方等姑娘。」老地方指崔府后门的竹林。从前,我不知多少次在沙沙的竹叶声中雀跃地等待他。不论何时何地,谢景书总是来迟的那一个。我现在才明白,不是有事耽误,而是他从不期待我们的相会。这次,我到时,谢景书大约已经等了很久。「阿蕴,身体还好吗?」他并无半分不悦,只是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我冰凉的手:「怎得一个小病折腾那么久。」我慢慢抽回手,轻声道:「从宣州回来后,身子确实不如以前了。」谢景书一怔,眉眼上旋即浮出几丝愧疚。「为我,你吃了许多苦头。」他的双眼依旧如从前那般明亮,语气也依旧热切:「阿蕴,待你嫁过来后,我会对你好,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。」多么恳切的话,多么深情的少年郎。「景书,你会骗我吗?」我就这么看着他,恨不得看到他的心。「不会。」谢景书没有半分犹豫:「谢景书永远永远不会背叛崔蕴。」可我犹嫌不够,微微笑道:「你若骗我,那就叫你永生永世,痛失所爱。」他一愣,脸色有些难看,但很快调整过来,笑道:「所爱将要纳入我怀,谢某不怕。」是啊,将我骗到手后,他的心上人进门便指日可待了。谢景书的所爱,从不是崔蕴。所以,他不怕。7纵然我身体依旧未好,结亲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。我盖着红盖头,紧紧攥着衣角,听见外面锣鼓喧天,热闹非凡。而我的心,也震如擂鼓。我知道,此次一去,便再也回不了头了。迎亲队伍绕城三圈后到了侯府。谢景书怕误伤我,便没让其余人跟着进新房。没得洞房闹,宾客便兴致缺缺地回到前院。谢景书叮嘱了我几句不必拘礼,便急匆匆出了门。雪醇不多时从外回来,却说没见到小侯爷在前院招待宾客。我心下明了,这是他的心肝吃醋了,赶着去哄呢。龙凤喜烛随着月亮升起而落下红泪,等到宾客已散,谢景书依然了无踪迹。我知道,是时候了。「雪醇,你愿意一辈子都跟着我吗?不论生死。」「雪醇的命是姑娘给的,姑娘做什么雪醇都会帮姑娘。」小丫头虽然一直不明白我最近在准备什么,却依旧按照我嘱咐的准备好一切。「好。」我拿下喜烛,在幽幽烛光下注视着雪醇,轻声说:「那现在,和我一起,把这个肮脏龌龊的地方烧成灰烬。」8冬月廿一,朔风卷着鹅毛雪片在横扫过街。谢府后院突然爆发出艳红色火光,烈焰缠上屋脊,将喜庆的红绸吞噬殆尽。在东市为新夫人买糕点的谢小侯爷惊慌赶回,却只在冲天火舌中寻到两具焦黑的尸体。痛失爱妻的小侯爷当即昏厥,再醒来时茶饭不思,只日日看着崔二姑娘的画像追忆故人。船上的其余人听了这等凄美的故事,皆赞叹谢小侯爷对亡妻情深义重。已经明白事情原委的雪醇「啪」地一下子关上窗户,朝外啐道:「我呸,谁叫他洞房夜去买糕点了?「私会外室还要找个由头安在姑娘身上,真真是不要脸。」我掀开幕篱前的薄纱,将茶碗斟满,示意雪醇坐下。「声音小些,莫要被他人发现你我二人的身份。」「不会的。」雪醇图方便扮作成了小书童,顶着脑袋上的双丫髻将茶一饮而尽,看着颇有几分男子英气。「姑娘放心,上京的乞儿们铭记您的恩情,把所有事都办得十分妥当。」我点点头,抿下一口温热的茶水,掌中偎贴,心间滚烫。得知所拥有的一切皆是谢景书为娶心上人做的局后,我几乎心如死灰。回到院中时,却偶然发现母亲留下的手书。她合眼之前依旧放心不下性情太过温顺的女儿。母亲明白,上京会将每一个女子拆吃入腹。她告诉我,若再无退路,就从东郊民巷的一座小院后门出城,去绛州找她的师父。少女时代的母亲在绛州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制瓷女,后来为爱自堕樊笼。那扇门是师父给她的后路。她永远沉睡于上京,却将这条路留给了自己女儿。我不可以辜负母亲的苦心,任由自己死在这群豺狼口中。是以,我托京中的乞儿从乱葬岗寻来两具尸体,亲自点燃了期待许久的新房。而后从母亲给予我的生命之路奔逃而出,一如多年前自产道呱呱坠地。这一次,还是依靠母亲,我又能拥有生命。一切妥当后,我乘船前往绛州。窗外波涛滚滚,河水裹挟着木舟向前而去。我望着茫茫河面,并不知道自己能否抵挡住汹涌而来的命运。……9甫一到绛州,我便带着雪醇前往母亲遗言中的地方。看着面前破旧的屋子,我想敲门,却无从下手。只好拽住面前以外裤充当的帘子晃了晃。「请问严先生在吗?」「严沅华是你母亲?」屋内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。我恭敬道了声是。门里便忽然蹿出半个老头,对着我一瞪眼:「去旁边屋子给我把瓷土搅匀。」我吗?我没反应过来,一时愣住。「看什么看?就是你!还不快去!」老头眼睛一横,又看向雪醇:「你也别闲着,去给我做饭。」我和雪醇面面相觑,愣愣地各自忙活起来。幸而幼时母亲经常带着我识瓷烧瓷,对于瓷土,我还算是熟识。直到天擦黑,严先生才又从屋里出来,趁洗手的空当递给我一张方子。「这是什么?」「请大夫给你开的。」他似乎懒得抬眼瞧我:「专治偏信男人。」我一头雾水,打开方子。只见上面写着砒霜半斤,钱串子十条,水银二两,断肠草一两,蜈蚣半斤,蛇毒一斤,趁烧开时服下,药到病除。我拿着方子的手直打颤,连忙小声说:「先生,我没有偏信他。」「没有偏信?」严慎冷笑道:「你以为我不知道?人家要娶你回去当管家婆子,你就巴巴地不顾性命去宣州送药。「你和你娘一样死脑筋。」他背对着我,脊背似乎也佝偻了一些:「但是你比你娘运气好。」「你有娘亲护着,她没有,她只有我这么个不中用的糟老头子。」我抿起唇,垂下眼,用指腹摩挲着粗砺的宣纸,就像抚摸母亲粗糙的掌心。「屋子给你收拾好了,进去睡吧。」严慎背着手,深一脚浅一脚迈进夜里,背影寂寥。10我和雪醇就这样在茅屋旁的柴房中住下,平日里帮严先生打打下手。严先生看我哪哪都不顺眼,但我知道,对于自己徒儿的女儿,他不会不管不顾。他人在草庐,却对上京中我的事情了如指掌。还在烧瓷绘制时让我坐在旁边看着,我明白,先生是想给我一个安身立命的本领。快开春时,京城传来消息。谢小侯爷对一平民女子一见钟情,在长公主宫前跪了两天,才换得娶那女子为贵妾的懿旨。11有长公主的懿旨,那姑娘身份再低,旁人也不敢乱嚼舌根。小侯爷被戏称风流子,而早逝的崔二姑娘,为他可以抛弃性命的崔二姑娘,就这样消失在大火中,无人在意。听到消息时,我正坐在窗下借着烛光为严先生缝补衣服。一时不慎,银针斜斜擦过指尖,血珠顿时沁了出来。谢景书,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姑娘。还记得,有次二皇子的爱妾错拿了我的大麾。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,不好亲自派贴身丫鬟去二皇子马车跟前取。求到谢景书面前,他却不以为然地道,只是一件大麾,何必如此在意。他不知道,若是有人借此生事,只是流言便可要我的命。现在,他想娶心上人,便忽然又知道了什么是体贴周全。原来不是不懂,只是因为,他不想为我如此费心。12月光如水,自窗棂流淌到我身上,我像溺了水般,似乎就要窒息。「哭完了吗?」严慎在院中做泥坯,手中动作不停:「哭完了就来帮我调颜料。」「没哭。」我连忙偏过头擦干眼泪:「阿蕴来帮先生。」严慎掀了掀眼皮,没揭穿我。「掉眼泪不丢人。」他淡淡道:「执迷不悟才丢人。「你回头尚早,该庆幸自己没有蹉跎一生。」树影婆娑,严先生坐在斑驳的影子间,像一座沉默的山。「情之一字,害人不浅,莫学你阿娘。「情之一字,害人不浅!」长公主看着面前沉默的儿子,怒道:「谢景书!你何时长成了这般!「你妻子惨死在新房,还没半年光景,你又带回来一个,费尽心机给她抬高身份。「现在,你又和本宫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孩子?」长公主气极,抓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:「混账东西!滚出去!」茶盏砸在谢景书身前,碎片横飞,茶水溅在他玄色的袍子上,洇出一片深色。他沉默地行了礼,退到殿门前跪下,俯身长拜,嗓音喑哑:「请母亲为儿臣赐药。」13夜色深深,谢景书回到府中,却没有先去主院看养胎的沈银珠。他遣散随从,独自在府中漫步,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凝宜轩外。那场火的威力太大了,凝宜轩虽然已经被重新修葺过,谢景书站在门外,似乎还能感受到烈焰的炙烤。阿蕴死后,他原本想在世家贵女中再物色一个正妻。阿珠却传来怀孕的消息。他不得已,只能去求母亲下懿旨抬阿珠为贵妾,让即将出生的长子身份不至于太难看。阿珠这胎怀得不安稳,前几日又落了红,更是吓得夜不能寐,整日以泪洗面,一来二去便生了重病。太医开了药,药方中的药材却极其罕见,他只得去求母亲。正巧皇祖母生前留下的一对粉釉茶碗碎了,为讨母亲和皇舅欢心,他本想亲自去绛州寻有名的瓷匠严师傅。阿珠却仗着有孕,不叫他离开半步。谢景书疲倦不堪,甚至不受控制地想,若是阿蕴,定不舍得看他如此奔波劳碌。可阿蕴已经死了啊。他捂着自己的心口,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茫然。夜间辗转反侧,他的梦中全是阿蕴的低泣声,醒来后心脏更是疼痛难忍。谢景书不理解,他明明不在意去岁冬日的那场雪。那雪却无端的,在他心中越积越深。14三月初六,惊蛰。黎明时分,茅屋外忽然来了一队人马,杀气腾腾,说要请先生去京中为贵人修复瓷器。因着家中不能无人,我便让雪醇留在绛州,做好易容后,随先生上了马车。半月之后,正是春分,我们才终于到达上京。久别归来,我掀起帘子一角,偷偷往外瞧。烟雨迷蒙处,杏花纷扬时。十里长街似游龙逶迤,人潮涌动间,我却一眼就看到了他。半年光景,似弹指一刹。谢景书的面上却再也看不见曾经的少年意气,那双乌黑的眸子里,只剩下冷沉与淡漠。我不懂,他既抱得美人归,又为何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。思绪被马儿嘶鸣声打断,窗外传来谢景书平稳的嗓音。「严先生舟车劳顿,谢某已备下好酒好菜款待先生。」既已是陌路人,他现在如何,不该是我多关心的事。我收回心神,戴上面纱,随着先生下了马车。谢景书的余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我,却在撞上我眼睛的刹那间凝滞,整个人似失了魂般,嗓音发颤:「……阿蕴?」我的心一紧,避开他的视线,垂目行了一礼:「民女阿沅见过小侯爷。」「侯爷怕是思念亡妻过度。」严慎平声道:「阿沅是草民的徒弟,尚未婚配。」谢景书这才回过神来,勉强笑道:「谢某失礼,唐突了姑娘。」尽管那双眼睛再相像,她也不是阿蕴。15到了侯府后,我才知道,侯府贵妾薛银珠,谢景书心尖尖上的人,已经有孕了。「阿珠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,胎象不稳,前几日见了红,不便见二位贵客,还请多多见谅。」我一怔。薛银珠,有孕了?心底蔓延开一阵酸涩,我将轻颤着的手缩回袖子里,只盯着自己的鞋尖。那年宣州时疫,谢景书高烧不退,日日咳血。我看着他吐的血,眼睛哭得像核桃。「我们阿蕴都哭成包子了。」他俯在我肩头,气息微弱却滚烫:「别哭,我不死,我要留着命娶阿蕴,还想要一个和阿蕴相像的女儿呢。」谢景书骗我,他根本不想要和我相像的女儿。所有对我许诺的未来,他全都给了另一个人。在这一刻,我的心底忽然腾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恨意与痛楚,密密麻麻遍布全身。我好恨谢景书,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出现,却是为了欺骗。更恨我自己,随随便便交付真心,沉沦于谎言。「阿沅,不用你守在这里,先回去歇息吧。」先生的声音响起,将我惊醒。顶着谢景书探究的目光,我屈膝行礼后,慢慢退出了房门。16正午阳光正好,照在身上十分舒适。我稍稍平息了一些情绪,正要回客房,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。「夫人!您慢点!「夫人!危险!」我往声源处瞧去,只见一个身穿桃红色衣衫的女子面容焦急,正疾步走来。这就是谢景书的心尖宠,沈银珠。「阿景!」还未到跟前,她便急切地喊着。看见我,她忽然面色一变,脸上满是警惕:「你是谁?」「民女阿沅,随师父进京修瓷。」我垂目让过,恭敬道:「侯爷正在房中与师父谈话,夫人稍等。」这一句话,却点起薛银珠的滔天怒火。「你什么身份,也敢命令我?」「夫人恕罪……」「来人,给我按住她!」话被堵住半截,几个丫鬟婆子冲上来,钳制住我的肩膀。「听说绛州出美人。」薛银珠打量着我脸上的面纱,讥诮道:「我倒要看看,这绛州来的姑娘有多美,竟到了要以面纱遮脸的地步。」那些丫鬟婆子力气大,任我怎么挣扎,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薛银珠来解面纱。面纱掉落,她的眼睛倏然睁大。其余人看着我的脸,也愣在原地,面上或惊恐或嫌恶。17「阿珠莫要胡闹!」身后房门被打开,谢景书的斥责声传来。薛银珠扑到他怀里,不肯再抬头:「阿景,她的脸好恐怖,我害怕。」谢景书抬眼望过来,看到我下半张脸上爬满的疤痕,顿时愣住。我垂目戴上面纱,轻声道:「抱歉,吓到夫人和侯爷了。」谢景书正要开口,被严慎打断。「侯爷,草民以为,阿沅并无过错。」严慎示意我回房间,毫不客气地对谢景书说:「若侯府不欢迎草民和徒儿,明日我们便离开。」趴在谢景书怀里的薛银珠抬起头,委屈道:「我只是好奇她长什么样而已,不就是揭个面纱吗,至于那么小题大做……」「阿珠!」谢景书喝止住她,抬眼望向我和先生,歉疚道:「阿珠骄纵,并无恶意,请姑娘和先生莫怪。」严慎看了我一眼,默然转过身往屋内而去。我明白,这是先生在替我出头。「阿沅身份低微,自知配不上夫人道歉。」我垂下眼睫,放轻声音:「侯爷夫人真正该道歉的,另有其人。」那个以为就要拥有幸福的崔蕴,她什么都没有,抓住一点温暖便满怀感激,能坦然送出整颗真心。你们怎么舍得骗她呢?18「另有其人」这四个字,盘旋在谢景书脑中久久挥之不去。他辗转难眠,便披衣下榻,不自觉走到凝宜轩门前。月色正盛,凝宜轩前却站着一个瘦削的女子。他微微一愣,不自觉喊出声:「阿蕴?」夜间,我睡不安稳,便出门在花园转了转。不知怎么的,竟走到了凝宜轩外。凝宜轩是谢景书全然按照我的喜好建造的,里面有我最爱的木兰花和他亲手为我搭的秋千。当年我亲手将这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,没想到谢景书竟然按原样修复好了。我朝里望去,看见里面的景象,微微一愣。只见院子里散养着一群鸡鸭,青石地板上肮脏不堪,木兰树枝丫瘦弱,早已颓败。正房门前还拴着一条大黄狗,睡得正香。忽然,身后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。「阿蕴?」我转过身,看见谢景书失魂落魄地站在不远处,声音哽塞:「阿蕴,是你回来了吗?」他要向前来抓住我,我却一步步后退,一直站到檐下的阴影里。单只几步,谢景书便惊慌失措地扑过来,却被绊倒在青石阶上,狼狈间露出通红的眼尾。「阿蕴!不要走!」「景书,人鬼殊途,不要再往前走了。」我轻声道:「我已经知道所有真相。「我不会原谅你,黄泉碧落,我们永远不要再相见。」「阿蕴!不是的!」谢景书想上前来,却又怕惊扰我,只得站在原地,慌忙道:「我是爱你的!你走后我才发觉自己的感情,怪我,我明白得太晚了!」我轻轻摇了摇头:「你说爱我,为何害我至此,我们的新房又为何脏污不堪?」谢景书怔住,神色苍白:「阿珠喜欢,我以为……你不会在意……」不会在意?是因为我性子柔顺吗?可柔顺,就要被诓骗,任人宰割吗?我正要张口,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。「侯爷!侯爷!夫人出事了!」趁着谢景书回头,我快步走进了郁郁葱葱的后花园中。19第二天一早,便听闻,薛银珠似是受了什么冲撞,夜间动了胎气。中午时分,侯府就涌进一大批人。有大夫,有道士,甚至还有和尚。他们围在凝宜院外,有的对着院子撒香灰,有的在院子里画太极图。薛银珠跪坐在蒲团上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「夫人,阿珠一生孤苦无依,只肚子里这一个骨血。「是我抢了您的侯爷,是我引诱了侯爷,求您放过我的孩子!」她嗓音凄厉,听者无不落泪。「阿珠莫怕,我在这里,没人敢伤你与孩儿。」谢景书心疼地将沈银珠揽入怀里,抬眼望向凝宜院,嗓音嘶哑:「阿蕴,负了你的是我,阿珠一介农女,她什么都不懂,有什么冲着我来,不要再欺负阿珠了。」真是好一对苦命鸳鸯,仿佛我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,害惨了他们。崔蕴已经死在大火中,连堂堂正正做自己都不能,为何还要如此相逼,让我背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?中午艳阳高照,我轻轻抬起眼睫望向天上的飞鸟,在这一刻,那些爱与恨,竟全都消失一空。实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。转过身,我回到客房中收拾行李。皇宫传召,我还要随先生进宫面圣,这些昨日之事,早就该随那场大火消散了。20先生曾为官窑督瓷,由先帝亲自任命,官至少监,是举世无双的名匠。圣上此次传召,一为修复太后生前钟爱的粉釉茶碗,二是请先生再任少监,监制今岁太后忌日所需的礼器。修复一对粉釉茶盏,对于先生来说,乃是探囊取物。先生却以自己年迈眼睛不好为由,要我为茶盏补釉。我方学半年,就算没有底气,也不想让先生失望,便硬撑着没露怯。我母亲是绛州严氏亲传弟子,我是母亲的女儿,怎么能做不好呢?于是我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于手中这盏小小的粉釉茶碗中,几乎废寝忘食。每日快要到署衙下钥时,才在随邑的催促下离开。一来二去,那些因我是女子而质疑的声音,也少了许多。春雨绵绵,沈泊桥趁着天未黑之际回了趟署衙。太后忌辰就在眼前,六局二十四司和各部忙得焦头烂额。他一时不慎,将阿俞亲自绣的披风落在了署内。阿俞出身低微,心思敏感细腻。他说话稍稍冷淡些许,便会使她疑心。若是不拿回披风……沈泊桥想起阿俞的眼泪,顿时头疼不已。他走近署门,看见窗边依旧有幽幽的光影。哪位大人,竟如此勤恳,下衙了还不归家。沈泊桥这般想着,掀开帘子,却见一个清瘦的女子端坐在桌案前,借着烛光,认真地为手中的粉釉茶碗补釉。清风顺着缝隙穿过堂前,撩起她鬓边的碎发。她似是察觉到有人进来,便放下笔,小心地搁下茶盏,轻轻吐出一口气,嗓音微哑:「抱歉,又耽误您的锁门了,我马上就回去。」沈泊桥认识她。严少监的徒弟,受圣命修补粉釉茶碗。他明白她认错了人,又不知该如何与女子搭话,便只好沉默。21没听到回答,我疑惑回头。却见一个身形修长,五官深峻的年轻公子站在我身后,面容稍显尴尬。我微微一怔。原是故人。「阿沅见过三公子。」见过礼,我没等对方应声,便提着灯笼出了屋子。徒留身后的沈泊桥一人看着我的背影发愣。沈泊桥想了很久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阿沅姑娘。如若不然,又有哪位女子能对沈三公子冷眼相待?他想了一整夜也没有得出结果。第二日,沈泊桥带着黑眼圈上值时,却发现阿沅已经在署衙中了。她正与身边的袁大人谈话,袁大人不知说了什么,她的唇角漾开一抹笑容。那些暗色的疤痕印在她白皙的肌肤上,就像青瓷裂开的纹痕。沈泊桥被这笑晃了眼,捏着指节,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——听闻阿沅姑娘还未婚配。恰时,与她含笑的双目撞上,他匆忙偏过头,不小心扯到披风带子。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,他倏然清醒过来,顿时羞愧不已。贫贱之知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阿俞还在家中等他,他却对另一个女子产生了隐秘的感情。实在是无耻。22补釉将要完成,老大人们看我没那么忙了,便将我捉去看窑炉。窑炉旁热气冲天,我怕对新补的釉有影响,便将茶盏搁在屋里,拿了本书翻着看。沈泊桥从我面前走过,雷厉风行,带起一阵风,掀过书页。我下意识抬起眼,看见他匆忙收回余光,步伐纷乱。就算再迟钝的人,也能看出沈泊桥的不对劲。我没多想,靠着柳树,继续翻着书页。谁知,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我实在太累了。自逃出侯府那夜起,每夜梦里都燃着大火。谢景书总在烈焰中步步紧逼,问我为何不在新房中乖乖等他。我记不清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,今日却破天荒地沉沉睡去。直到打更声将我惊醒。我猛地睁开眼,忙去看窑炉。却不慎打翻茶壶,一整壶冷水全泼进了窑炉。炉膛里青烟骤起。这是先生盯着制成的第一批瓷,要呈给圣上过目的。如今全完了。23瓷院的匠人们连夜被先生请回来,烛光整整晃了一夜。我跪在屋外,满心歉疚与恐慌。当年我亲手为自己燃起烧尽所有阻碍的火,时至今日,又被自己一壶冷水湮灭。我几近绝望。房门忽然被打开,先生疾步走过,只留给我一片衣角,他身后跟着的人,皆是一脸焦急。我沉默地低下头,等院中又归为沉静,才肯落下眼泪。难道只能如此了吗?夜风无声吹过,拂过我的脸颊。泪眼蒙眬中,我看见那盏粉釉茶碗,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。先生抚养母亲长大,又在深渊中拉了我一把。此恩深重,即便我无法报答,也绝不能拖累。我一无所有,只剩一条命。那就,拿这条命去搏。24我在署衙中等到黎明。原以为会有全副武装的禁卫军闯进来给我戴上镣铐,却不想,先冲进来的却是个喜气洋洋的小太监。「阿沅姑娘!大喜事啊!」我云里雾里,跟着他进了金銮殿,才明白所指为何。那批瓷器,并没有被烧毁。瓷器表面出现许多复杂的裂痕,宛如冰面碎裂,错落有致。圣上爱不释手,赐名「裂冰瓷」,称我那一壶水泼得妙。还要我监制此类瓷器烧成出窑,供商队出海贸易。帝王允诺,若裂冰瓷受百姓喜爱,便封我为督瓷,任司宝司典宝,官居六品。本朝从无女子督瓷,若我受封,便是开创先河。大起大落,不过如此。我怀着满心的雀跃与期待,将所有精力投入于此。第一批的裂冰瓷流入民市后广受喜爱,甚至一件万金难求。我成了朝中名人,前朝后宫无人不晓。人人皆知,严氏弟子阿沅即将成为第一女督瓷。数十年的人生之中,我第一次发觉,原来,人也可以这样畅意地活着。25四月一日,长公主设宴,广邀世家郎君贵女,前来御苑赏花。我赫然在列。京中无人不知,长公主厌恶极了谢小侯爷纳的贵妾。此次开宴,实为替小侯爷挑选正妻。我身份低微,还是个混在泥浆中的女匠,贵女们嫌我粗鄙,皆避我如蛇蝎。长公主却在大庭广众之下,唤我上前。「你叫阿沅?」她漫不经心地晃着扇子,上下打量着我。我俯身行礼:「民女阿沅参见长公主。」「读过书吗?」我微微掐紧手心,低声道:「略识一些字,只读过几本杂书。」长公主轻笑:「只读过杂书便能有如此气度,你这姑娘倒是谦虚。」我低头不语,却听长公主问:「可曾婚配?」这是……有意要我做谢侯夫人。众人哗然,不明白长公主为何看上我这个低微的女匠。即便我就要受封六品典宝,身份也远远够不上做侯夫人。更何况,我容貌受损,堪比修罗。「母亲,我不要娶她!」我还未答话,就见谢景书领着一群世家公子,神色沉郁。「阿蕴刚去世不久,两年之内,我不会再娶续弦,若要娶,便只能是阿珠。」周围窃语声阵阵,有赞叹小侯爷深情的,也有嘲笑我不自量力的。长公主被儿子当众驳了面子,拂袖而去。只剩我,跪在地上,又陷入当年的困境之中。数年前的阿蕴一无所有,所以她惶恐无助。现在的阿蕴有先生,有母亲,还有窑炉中一批批待烧的瓷坯。阿蕴,不怕。26长公主想要我做儿媳的事情传遍了大街小巷,先生虽没说什么,眉间却多了几道皱纹。我知道先生在忧心何事。谢景书乃长公主独子,正妻要上皇家玉碟,不可外出抛头露面。若长公主执意要谢景书娶我,我便再无缘女官之路。我不明白,京中爱慕谢景书的世家贵女如过江之鲫,长公主怎么会偏偏看上我呢?「我怎么会看上严沅?」长公主看着满脸嫌弃的谢景书,怒极反笑:「我还想问问你怎么看上的薛银珠!「严姑娘小小年纪便稳重不凡,又被你舅舅答应授予六品女官之位。「你嫌弃人家出身低微?」她讥讽道:「谢景书,你没看出来吗?人家根本瞧不上你。」长公主眼光毒辣,那个阿沅和她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同。阿沅看着沉稳安静,从那双似琉璃似的眼睛里,长公主看到十八岁的自己。那年,她杀尽兄弟姐妹,篡改圣旨,扶持年幼的皇帝登基。做了十八年不受宠的公主,弑杀君父的那晚,她第一次体会到重掌自己人生的自由畅快。27四月十二,奉命出使南国的使者来信,称裂冰瓷供不应求,人们争相赎买。看着随之寄来的账目,圣上当即命六尚局准备为我册封。还要宴请群臣,以贺国库丰盈。金玉帘箔,明珠月影。觥筹交错,推杯换盏之间,我起身跪到玉阶之下。「臣有一事要禀报陛下。」圣上摆手让我继续,我便命人呈上太后的粉釉茶碗,掀开遮盖的布帘。茶碗上原本的粉釉已然完全脱落,只露出惨白的瓷胎。谢景书倏然站起身,怒道:「大胆!皇祖母的粉釉茶碗何等珍贵,你竟将它修成了这样?」「小侯爷息怒。」我微微欠身,朝圣上道:「陛下,臣将粉釉剥脱是因为臣在瓷胎上发现了字迹。」向来喜怒无常的帝王猛地站起身,匆忙下阶,亲自接过茶碗。「阿深吾儿……平安喜乐……福寿绵长。」圣上幼时被先帝交予刚失子的贵妃抚养,赐单字一个深,与还是妃位的太后娘娘聚少离多。贵妃薨逝后,圣上才回到太后身边,却与太后并不亲近。百姓无人不知。我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诧异目光,坦然道:「臣以为,这些字迹定是太后留给陛下手书,便小心将釉去除,终于能在今日呈给陛下。」九五之尊看向先生,眼尾竟有些泛红。「严卿,你收了个极好的徒弟。」28「严司宝,你发现皇太后遗书,想要什么赏赐?」圣上坐在上首,威严依旧。谢景书的目光落到我身上,仿佛一簇火焰,要将我洞穿。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求一纸嫁入高门的婚约。毕竟,侯夫人尊贵无比,女官怎能与之相比。「臣不要赏赐。」可我只是俯身长拜,一字一顿道:「臣要举发门下侍郎崔承元宠妾灭妻,纵容宠妾残害主母!」「你是谁!敢在大殿之上信口雌黄!」我看着神色惊慌的父亲,一点点揭开脸上盘横的伤疤。「臣女崔蕴,请陛下彻查我母亲死因!」犹如一道霹雳砸进殿中,众人哗然。「阿蕴……」谢景书怔怔地看着我,面如金纸。我没多看他一眼,只固执地重复:「请陛下彻查我母亲的死因。」皇帝神色晦暗不明,其余大臣却七嘴八舌地上来劝谏。「陛下三思,崔氏女隐瞒身份,乃欺君大罪!」「崔氏女检举亲父,实在有违纲常,天理不容!」……29「崔蕴,你可认自己的欺君之罪?」我并无惧意,嗓音平稳:「臣女认罪。」「好,来人。」圣上当机立断:「削去崔氏的司宝之位,即刻关进慎刑司,听候发落。」禁卫军得令上前,却被谢景书拦住。「舅舅,阿蕴懵懂无知,求您宽恕!」圣上看向满脸紧张的谢景书,微微挑眉:「阿景这是……在为自己的侯夫人求情?」「是。」谢景书跪在我身边,坚定道:「臣与阿蕴夫妻一体,舅舅若要把阿蕴带去慎刑司,那就把臣也一起关进去。」「崔蕴,你认他这个夫君吗?」圣上指着谢景书问我,带着看好戏的笑。我淡漠道:「小侯爷身份贵重,阿蕴自知不配,还请小侯爷赐和离书一份。」「我们拜过天地!」谢景书双眼通红,像个固执的孩子:「我们就是夫妻!」「侯爷欺我辱我诓骗于我。」我静静地看着他,低声说:「我不敢怨恨侯爷,也祝侯爷与薛夫人白头偕老,只求侯爷能放过我。」不自由,毋宁死。他看出我眼睛里的决然,一时愣在原地,不敢再张口。「陛下,崔氏女一片孝心,只是太过心切,还请陛下恕罪!」圣上看着跪下的沈泊桥,有些疑惑:「沈三公子这又是为谁求情啊?」沈泊桥将头垂得更深,低声道:「臣……有愧。」尘封的旧事被再次提起。圣上轻扣着龙椅,忽然问我:「崔蕴,你原谅他们吗?」我一怔,并不知圣上为何这样问, 却还是随着本心说:「臣女不原谅。」那年的雪那么大, 那年的阿蕴那么可怜。我没办法原谅。「好一个不原谅!」圣上抚掌大笑,指着一直默不作声的先生道:「严老,那么多人都来给她求情了,您也该说句话吧?」「那臣就说一句。」严先生稳坐不动,叹道:「圣上别吓唬她了,这孩子心思细, 经不起吓。」30圣上确实舍不得杀我,毕竟,他还要靠裂冰瓷充实国库。继母和父亲都被下狱,大理寺开始彻查我母亲的案子。半月后,传来消息,我母亲是毒发而亡。毒, 是一开始身为贴身丫鬟的继母下的。继母被判秋后问斩,父亲被削官, 与其余家眷一起送回申阳老家。我官复原职, 并受封为第一位女督瓷官, 开始监制裂冰瓷。谢景书依旧不死心,常在署衙前等我。甚至求长公主来劝我。长公主问我怎么想。我只说, 我不要被困于宅院,不要守着一盏孤灯,在无限的孤独与迷茫中终生等待一个男人的垂怜。长公主走后, 谢景书再也没来过。我和沈泊桥依旧是同僚,打交道很多,却从未越界半分。我监制我的瓷, 他做他的鸿胪寺少卿。同年九月,我烧出鱼鳞纹制青釉瓷, 官至五品尚仪, 陛下特许我作为女子上朝,与其他大臣待遇别无一二。同年九月,谢侯贵妾早产, 市井中传出那孩子不是谢侯亲子的流言。圣上为保皇家血脉纯正, 传三司会审,当场验亲。薛夫人在谢侯逼问下说出实情。「子安,你可知我并不喜崔蕴?」「自我」再多的,我便没有留意了。我太忙了。忙着照顾生病的先生, 忙着制瓷, 忙着寻觅好瓷土。一年又一年, 在我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尚书令时, 再回首, 往事皆已成空。册封礼那天,我被特许从端午门进宫。先生拄着拐杖,停驻在门前。他满头白发, 笑道:「阿蕴, 我走不动了,只能送你到这儿了。「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啊……」「先生,阿蕴明白。」我朝先生长鞠一躬,而后转身, 一步步朝金銮殿而去。自此以后,千山我独行,不必相送。
更新时间:2025-04-15 21:12:14 全文阅读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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